邓晓芒(1948一),湖南长沙人,1964年初中毕业即下放农村当知青,10年后回城当搬运工。1979年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攻读西方哲学史硕士研究生,1982年获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,1989年评为教授,2010年起改任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。现为中华外国哲学史学会常务理事,《德国哲学》主编,华中科技大学德国哲学研究中心主任。

邓晓芒教授长期从事德国古典哲学的翻译与研究,又旁及现代西方哲学、马克思主义哲学、美学、中西哲学和文化比较、文艺理论和文学批评等,并积极介入社会批判和热点问题,创立了“新实践美学”和“新批判主义”。目前已出版著作29部,译著7部,发表学术论文两百余篇,短评、序跋及文学评论一百余篇。

自2000年起,邓晓芒教授在课堂上对康德《纯粹理性批判》进行句读,历经七年,十四个学期,出版了近两百万字的《康德(纯粹理性批判)句读》,在完成对康德《实践理性批判》、《道德形而上学奠基》的句读之后,于2010年开设了黑格尔《精神现象学》句读的课程,授课的内容形成了超过五百万字的十卷本《黑格尔(精神现象)句读》,此外还句读了康德《道德形而上学》的“德行论导论”部分。

慧田哲学按:截止2017年9月初,邓晓芒老师的十卷本《黑格尔<精神现象学>句读》已全部出版,除了「严谨、深入、直译与贯通」的专业翻译理念之外,对哲学爱好者而言,无疑是一桌精神上的“满汉全席”。与康德的《纯粹理性批判》不同的是,《精神现象学》除了在训练人的思维,黑格尔还通过大量历史文化知识,以此切中人类的生存现实,并试图告诉我们:「我们天天面对的这个世界背后的深层运作机理是什么?人如何才能把握到它并运用到我们的生活中」?毋庸讳言,黑格尔要比康德难搞、难读,康德旨在“让理想照进现实”,黑格尔却要“让现实变得更加真实”。本文邓老师谈到的正是此间差异和他近20年来做句读工作的来龙去脉。文末,他依旧对腐朽学界表示咬牙切齿的痛恨:「到处都是圈子,没有什么学派,只是宗派和帮派」!

赵立庆(以下简称赵):请您先谈谈治学历程,有哪些事件记忆尤为深刻?

邓晓芒(以下简称邓):当然是最开始决定学习理论和哲学的时候,以我的初中学历,这是根本不沾边的事。

那是1969年,我21岁,已经当过五年下放知青了,当时对人生、政治运动和国家前途感到极端的困惑,决心提高自己看问题的水平。最初我找来一本最薄的理论小册子,是列宁的《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》,每个字都认得,每句话都看得通,就是不知道在说什么。我只好反复地看,一段一段地记笔记,把每一段的意思用自己的话写下来,最后可以和知青朋友们把这本书的内容讲来——这时我觉得自己终于懂了。这是我读懂的第一本理论书,我都写在《我怎么学起哲学来》这篇文章中了,网上可查到。

赵:您的黑格尔《精神现象学》句读课程持续了9个学期共145讲,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。在此之前,您已经完成了康德几部重要著作的句读或解读,请问这两项工作之间有哪些联系和区别?

邓:我曾经说过,康德哲学是中国人训练自己的理性思维能力的“夏令营”,他留给后人的问题是最多也最有价值的,要搞清这些问题,甚至要进入到这些问题,没有那种被康德提升到了“纯粹理性”层次上来的思辨能力是根本没有办法的。但黑格尔完全不同,《精神现象学》不是仅仅训练人的理性思维能力,而是对人的精神生活和人性各方面素质的全面“教养”。康德的著作不一定需要对整个西方文化有全景式的了解也可以读,黑格尔的《精神现象学》以及后来的《哲学百科全书》则不行,必须有相当的准备和广博的知识面,或者说,这些著作能够把人的思想极大地扩展到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,既训练人的思维,同时也将这种锐利的思维运用于现实生活。这是康德的著作所不具备的,康德不管现实,只是培养人的理想,告诉人应当做什么。黑格尔则告诉我们,你所面对的世界是怎样的,如何发现它的本质规律。读黑格尔的书更需要哲学史的知识和一般历史文化知识。

赵:您为什么选择康德和黑格尔的著作进行句读?在黑格尔的著作中,为什么首先选取《精神现象学》进行句读?

邓:《精神现象学》是黑格尔哲学成熟期的第一部著作,马克思曾说它是“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”,黑格尔后来的《哲学百科全书》中的每个环节在它里面都可以找到自己的来源,而且尚未受到逻辑范畴的严格规范,具有一种比较自然的关系。可以说,不懂黑格尔的《精神现象学》,就不知道黑格尔的《逻辑学》是从哪里来的。另一方面,黑格尔的这部著作又是他所有著作中最难读懂的,不但中国人读不懂,外国人也很少有人读懂,一般都是从里面挑出几段话来加以解释和任意的发挥,而像这样逐字逐句的系统解释还从来没有人做过。在我心目中,「康德的《纯粹理性批判》(和其他一些基本著作)是帮助中国人的思维上一个台阶的书,黑格尔的《精神现象学》则是帮助我们在这一台阶上登顶的书」,两者都是中国人进入到现代学术界极其需要弄通的,否则你在国际上根木没有发言权。

赵:句读课程是面向怎样的听众的?如何协调教学与研究之间的关系?

邓:一般我的句读课都是给研究生和博士生开设的“德国古典哲学原著选读”课,但课堂永远是开放的,准都可以进来找个位子坐下来听,有事也可以随时走人。本系的研究生和博士生通常只有十几二十人,但课堂里经常有七、八十人,其他都是来“蹭课”的,有兴趣浓厚的本科生,有外系的或外校的学生,甚至还有社会上的从业人员。有时还有每周从外地赶来,听完课义赶火车回去的。

我常常对听众说,你不需要听完整,只听其中一段也行;甚至也不需要完全听懂,重在听的过程,就是你看我怎么把一段一段“天书”一般的文字变成“人话”,听得多了,你今后也许就学会了如何理解西方经典哲学著作的方法,而不至于对那些翻译过来的句子望而生畏。所以我的课堂上不是传授知识,而是训练能力,就像一个武馆,可以让人打磨武功,即提高思维层次。因此我这里主要不是告诉学生一些现成的标准答案,而是展示一种做研究的方法,我曾把我的句读课称之为一种“口头研究”,它甚至具有笔头研究所不具备的长处,就是思想的活泼和灵感的涌现,有些见解和表达方式是坐在书斋里想不出来的。

赵:您是怎样准备每周一讲的句读课程的?是匀速进行,还是会随着原始文本难易程度来调整讲授的节奏,在重点问题上花更多的工夫?

邓:基本上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的,《精神现象学》很少有不困难的地方,对于初接触者来说,几乎步步是障碍、处处是陷阱,偶尔有个别说得明白或举个通俗例子的地方,瞬间又被大量晦涩的思辨淹没了。我每次讲课三小时,平均要准备三天,有时讲得顺畅,可以一次讲四到五个页码,不顺畅时只能讲三页多一点,就是这个进度。所以网上有评论说我的讲课“好无聊”,这恐怕是实情,因为这里头没有什么激情或噱头,只有老老实实地读书,就像你到少林寺去学武,成天就是那么几个动作,一下子是看不出什么成效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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