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佩荣，耶鲁大学哲学博士；曾任台湾大学哲学系主任兼哲学研究所所长，一直是台湾大学最受欢迎的教授；迄今为止已出版上百本著作。以下是傅佩荣教授为中欧师生作的题为“哲学与人生”的演讲，深入浅出，发人深省，且富有感染力，现小编提炼了其中精华与大家分享：

看一种文化，不仅看器物和制度，还要看理念。一个人再怎么穷，如果理念正确，他照样可以活得快乐。我们说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而活，就可以承受任何一种生活。为人父母，再怎么苦都可以撑，因为有孩子，但孩子长大了，反而撑不住了，为什么？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而撑了。

这就是人为什么要学哲学的原因。学哲学了之后才知道生命是怎么回事，生死攸关时才知道怎么选择。西方每一位大哲学家都有一个完整的系统，把人类和自然联系起来，思考人类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、历史发展有没有方向，思考人类和自然这两样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存在。一个哲学能不能成为一个系统，就要问它有没有一样东西既不是自然界的，又不是人类的，如果没有，这个哲学就不能称之为哲学。我们也要在这个角度，才可以了解儒家的系统。

整个儒家思想就是一个完整的系统，我读了几乎西方所有的哲学家，但是讲到完整的系统，没有超过儒家的。但很不幸的是，我们了解的儒家是被扭曲了的。三字经第一句“人之初性本善”不是孔孟说的，是朱熹说的。孔孟主张“人性向善”，而不是“人性本善”。

什么叫向？向代表力量。力量怎么来？来自人性，来自真诚。什么叫善？儒家所谓的善是自己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。孔子说一定要注意“适当”这个词。我们说，“适当”就是把儒家直接用在生活上的方法。无论是对待父母，还是同事朋友，你都要考虑三点，一是内心感受要真诚，二是对方期许要沟通，三是社会规范要遵守。我对你真诚，你跟我相处自然有对我的要求，我们要沟通，看我能不能做到。

以孝顺为例，父母让你每次都考前三名，你做不到怎么办？你就对父母说：据说小孩子念书一般是遗传的。我读小学的时候，老师叫我们要听父母的话，我们就反映：父母都要我们考前十名，那班上其他50个人怎么办？老师说这个问题太复杂了。我父母生了七个小孩，母亲年纪大了，瘫痪了，给她加生活费，对她没用，我在社会上有名，对她也没用，怎么让她快乐呢？每周陪她打一次麻将能让她快乐。后来母亲又问我：你怎么不每天陪我打麻将呢？我说：有两个理由，第一，我陪父母打麻将，我自己也很快乐，这种快乐我怎么可以独占呢，我们兄弟姐妹七个，一周一次，不多不少；第二，我除了是你儿子，我还有其他六个角色，我是先生、爸爸、公民、朋友、兄弟、老师。我妈妈一听就说：以后你每周陪我一天我就满意了。儒家说人和人之间要理性的调节，情感和真诚要配合起来。没有“适当”这个方法，“孝顺”就成了教条。

有个很重要的问题：儒家快乐吗？我们都知道西方哲学重视个性，但不知道我们儒家也是讲个性的，哪有天天讲道德不讲个性的呢？你只会听话，那不叫道德，那仅仅叫听话而已。儒家也强调一个人是一个主体，不能替代，正所谓三军可以夺帅，匹夫不可夺其志。学了儒家之后，你会发现儒家的快乐是来自真诚、内在的坦荡，外在的一切可有可无可多可少，也许有人说你没用，那是别人无聊才说你，他如果真忙，他根本想不起你是谁；儒家的快乐在于把握了人生的尊严，人生会面临不同选择，在一刹那做出了正确的选择，那一刻就是永恒。

儒家如此，道家更是如此。儒家讲的是人的世界，仍有人的压力，而道家的眼界更加宽广，它看的是整体，它主张不要把人看得太重要了。故老子有三点主张：第一是“慈”，万物有生命，对万物都要慈悲；第二是“水”，“上善若水”，以柔弱胜刚强；第三是“安”，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要安心接受，因为知道无论如何它都会发生。

在道家看来，以道观之，物无贵贱。道是什么？道就是万物变化万端之后，仍然存在的东西。道在哪里？庄子说：在蚂蚁里，在杂草中，在瓦片中，在厕所里。蚂蚁是动物，杂草是植物，瓦片是矿物，厕所是废物，可见道是无所不在的，可见道家的眼界之宽，已经超越了人的世界。当你理解了道，你就不再担心、烦恼于世事变迁，因为知道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，人的生命就像一滴水，只有放入大海里才不会干涸。

那么道家哲学是消极避世吗？不是，道家的“虚”不是空空的意思，而是单纯的意思。单纯就是一次只有一个目标，这个目标使得我的生命可以集中一个明确的方向。如果你同时有很多东西需要实现，那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，到最后一片茫然。

道家的最高境界是“有内无外”。同时它又主张要和别人同化，“外化而内不化”，就是外表可以随别人变化，但内心不受任何干扰。一个人只要内心不受干扰，那么别人觉得很苦，他也并不觉得，他觉得很自在。

中国的儒家、道家哲学很伟大，他们对人生的各种建议值得大家参考，但国学也面临很大的挑战。实际上，儒家有两套，孔孟是一套，董仲舒之后是一套。从董仲舒之后，儒家是被利用的，变成了吃人的礼教，真正的儒家是绝对没有“大义灭亲”这样的话的。我们现在对儒家有很多误解，例如论语第一句话是“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”，孟子说圣人有四种，第四种就是“时人”，该清高就清高，该随和就随和，“时”是这个意思，但我们却把“时”翻译成“时常”，你说还怎么读论语呢？所以我们现在最大的挑战就是要恢复原始的孔孟。

道家也如此。老庄是一套，后来又出了一套。竹林七贤里的刘伶在家里一丝不挂，他说天地是他的家，房子是他的内裤，是别人钻进了他的内裤，怎么还反怪他没穿衣服呢？这当然不是庄子的思想。庄子认为你活在社会上，你就要和社会同化，它怎么变，你就怎么变，你与别人不同，还说别人不对，那是错误的。最重要的是内心不受干扰，不是外表的放浪形骸。